裂缝中的根系——
一位乡村教师与“问题学生”的十年救赎
重庆市潼南区新林小学校 陈文
暮色漫过四川盆地的浅丘陵时，老杨正蹲在教室后墙的裂缝前。水泥剥落处，几株野草的根系穿透墙体，将斑驳的砖块紧紧缠绕。他伸手轻触那些倔强的根须，突然想起小峰——那个总在课堂捣乱、用拳头对抗世界的少年，此刻或许正蜷缩在山坳里的破屋中，与父亲醉酒后的咒骂声对峙。
暴烈的种子：
当资助遭遇“问题学生”
第一次见到小峰是在2013年的秋天。这个皮肤黝黑、眼神凶狠的男孩，用铅笔戳破了同桌的新书包，被带到办公室时仍梗着脖子冷笑：“赔就赔，反正我家有钱。”可当老杨跟着他翻过三座山头，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时，眼前的景象让所有预设的批评卡在喉间——昏暗的堂屋里，瘫痪的爷爷蜷缩在稻草堆上，药渣在土灶边堆成小山；父亲醉倒在门槛边，酒瓶滚在脚边；母亲改嫁后寄来的汇款单被揉成团，散落在发霉的墙角。十二岁的小峰正用瘦弱的肩膀扛起整个家：砍柴、挑水、给爷爷翻身，甚至学会用针管给老人注射胰岛素。
“他偷过同学的钱，打过劝他上学的亲戚，但每次被抓住都咬着牙不认错。”班主任摇头，“这样的孩子，资助金发下去，怕也救不了他。”
老杨却盯着小峰磨破的虎口出神——那上面交错着新旧伤痕，像一道道未愈合的沟壑。他想起自己资助过的另一个孩子：那个因母亲重病辍学的女孩，拿到助学金后第一件事是给母亲买了副新拐杖，而非交学费。贫困从不是简单的经济缺口，它像一株野草，会在心灵的裂缝里疯狂生长，扭曲成带刺的藤蔓。
破土的挣扎：
资助之外的“非常规疗法”
老杨的资助方案里，没有说教，只有行动。
他先以“帮爷爷翻身”为由，每天放学后陪小峰回家。路上，他教男孩辨认草药：“这是鱼腥草，能消炎；那是车前草，治咳嗽。”当小峰发现这些“野草”能换来爷爷少咳几声时，眼神里的戾气渐渐软化。
接着是“经济账本”。老杨把助学金分成三份：一份买药，一份交学费，一份存进“未来基金”。“这笔钱只有你考上高中才能动。”他指着存折上的数字，“但在此之前，你得先学会怎么花钱。”
最艰难的是心理突围。当小峰因打架被全校通报时，老杨把他带到学校后山的悬崖边：“你看这些石头，被风化得千疮百孔，但它们依然立在这里。”他捡起一块带裂纹的石头，“如果有人帮你打磨，裂缝会变成花纹；如果放任不管，裂缝会变成裂痕。”
真正的转机出现在2015年冬天。爷爷病危时，小峰在病房外哭得撕心裂肺：“我没用，连药都买不起……”老杨握住他的手：“你已经在用命撑这个家了。”他联系医院减免部分费用，又发动师生捐款。当小峰捧着装满零钱的纸箱冲进病房时，爷爷用枯枝般的手指抹去他的眼泪：“峰啊，要活得像个人。”
向阳生长：
当资助成为生命的支点
2016年，小峰以全县第三的成绩考入重点高中。领通知书那天，他跪在爷爷坟前烧了所有奖状：“爷，我做到了。”老杨却把一张泛黄的纸塞进他书包——那是小峰第一次打架后写的检讨书，背面歪歪扭扭写着：“我恨我爸，恨这个家，但我不想变成他那样。”
高中的三年，老杨的资助从未间断。他每月给小峰寄生活费，却要求男孩必须记账；他鼓励小峰参加辩论赛，说“你的愤怒可以变成力量”；当小峰因口音被同学嘲笑时，他寄去一本《普通话训练手册》：“语言是武器，不是枷锁。”
2019年，小峰收到北京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时，老杨正在医院打点滴——长期的山区工作让他患上了严重的风湿。男孩抱着通知书冲进病房，却看见老师正在给另一个学生写资助申请。“杨老师，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？”他哽咽着问。
老杨笑了：“因为我也曾是‘问题学生’。”他撩起裤腿，露出小腿上蜿蜒的疤痕，“我父亲酗酒，母亲改嫁，是我的班主任用资助金和一顿顿热饭，把我从悬崖边拉了回来。”他指着窗外，“你看那些野草，它们之所以能穿透岩石，是因为它们知道，向下扎根是为了更好地向上生长。”
根系的力量：
一场跨越十年的生命接力
2023年春天，老杨收到一封来自云南的信。信里夹着一张照片：小峰站在讲台上，身后是黑板报上“知识改变命运”的标语。他在信中写道：“杨老师，我申请了支教，去了您说过‘最需要光的地方’。昨天，我遇到一个孩子，他像当年的我一样，用拳头保护自己的脆弱。我给他看了您的照片，告诉他：‘这个人曾经救过我，现在，轮到我们救别人了。’”
老杨把照片贴在办公室墙上，旁边是二十年来他资助过的学生的照片。那些曾经阴郁、叛逆、绝望的面孔，如今都绽放着相似的笑容——有的成了医生，有的当了工程师，有的像小峰一样站在讲台上。
窗外的野草依然在裂缝中生长，但老杨知道，它们早已不是孤军奋战。那些被资助点燃的希望，那些被爱滋养的灵魂，正在成为新的根系，穿透更深的黑暗，托起更多的生命向光而行。
后记
在老杨的笔记本里，夹着一片风干的野草标本。背面写着他最爱的诗句：“野火烧不尽，春风吹又生。”对他来说，资助从来不是简单的金钱给予，而是一场生命的唤醒——当教育真正触及灵魂，当善意成为传承的基因，那些曾被贫困撕裂的裂缝，终将长出最坚韧的根系，撑起一片属于未来的天空。
注：老杨系作者陈文化名
转自：中国学生资助 公众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