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切要从我高中辍学的经历说起。
那是零八年的夏天,人们的情绪和天气一样燥热。那一年,奥运会的盛景映衬着中国经济的蓬勃,农村的年轻人把去南方打工当作财富和梦想的选择。在这种燥热的冲击下,当时还未满十六岁的我,便中断了高中的学业,像一名跨栏运动员一样,跃出学校的高墙,成为和父母一样的南下打工者。父亲对我的选择失望透顶,劝说无果,只好让我自己去碰壁。这是我第一次和父亲正面较劲,我暂时领先。
一年后,燥热逐渐褪散。正如父亲所言,我在现实的铜墙铁壁之下鼻青脸肿。压抑的工厂,劳累的流水线,周遭的一切都在告诉我,财富和梦想真的只是梦想。我明白,我必须回去读书了,没有知识就没有希望。可当我把复学的想法告诉父亲后,却遭到了父亲坚决的反对,他愤怒地在电话里面吼道:“你都已经打工一年了,回去还能读进去书吗?别想浪费我的钱,要读书,你自己去挣钱交学费!”。我同样很愤怒,为什么父亲就不能理解我呢?他以为我只是受不了打工的苦,想回学校逃避。我转而说服母亲,并下决心要用成绩去证明给父亲看。
之后三年,我憋着这股劲,拼尽全力地学习。在母亲的资助下,我顺利考上了大学。拿到通知书的那天,父亲突然打来电话。问我学费要多少钱,又说要给我办个升学宴,语气里透露着一股醉意。我倔强地告诉他,不办酒席,也不要他帮我交学费了。我暗下决心,以后一定要靠自己生活,不能依靠家里,更不想花父亲的钱。我也没有再向母亲要钱交学费。当然,这不光是因为我和父亲之间的较劲,也是因为我自己亲身经历过打工的艰辛,深知父母的血汗钱来之不易。所以我第一次借用了“国家的力量”,申请了国家助学贷款,执着地想向父亲证明自己,也切身体会到了国家的依靠。
正是这种执着,使我不敢掉以轻心,鞭策我将生活过得忙碌且精彩。我用贷款交了学费,然后利用课余时间兼职挣取生活费。我发过传单、当过服务员、摆过地摊、也做过婚礼主持和辅导老师。我不希望让父亲觉得我“不务正业”,所以,我除了做兼职,我还努力学习专业,成为了校园记者、社团负责人,也去山区做过支教和公益。到了大二下学期,我用自己挣到的钱,还清了助学贷款。在和父亲的较劲中,我再次证明了自己。但同时,我也开始了新的叛逆。那一年的征兵,增加了考研加分的政策。我欣喜若狂,因为当兵和读研,都是我的梦想。因此,我再一次没有听从父亲的劝阻,毅然而然地穿上了军装。我想,这一回,我彻底“战胜”了父亲。
当兵回来大三,我以为再也不用和父亲较劲了。我有了退伍费,不用再贷款,也不用再做兼职。我认真备战考研,一切顺遂。可是父亲,依旧在用他的方式和我“较劲”,而当我意识到的时候,我已经考研结束了。我记得,我刚走出考场就接到了母亲的电话。母亲说,父亲早就病了,为了不影响我考试,父亲一直不让说。医生通知近期就要做手术,让我立刻赶回去签字。悲痛的消息恍若晴天霹雳,一生要强的父亲,连生病了也在和我“较劲”。为了让我专心复习,电话里每次都说家里一切都好,而我竟然没有任何察觉。这一回,父亲终于赢了。
我立刻赶了回去,稳住慌乱的母亲。一边凑钱,一边服侍病床上憔悴的父亲。父亲说,如果手术不顺利,希望把身体捐献给国家。我震惊地意识到,我从来不曾认真地理解过父亲。后来,我从母亲那里得知,父亲这些年,一直都在默默支持我。其实,我打工回去读高中,学费和每个月的生活费,都是父亲通过母亲打给我的。瞒着我不说,是知道我在和他较劲,想激我努力。我突然为自己的幼稚感到羞愧。手术前的晚上,父亲让我别回旅馆了,叫我搬个椅子并在病床旁,加上我母亲,我们仨挤一挤,一起睡。长大以后,我第一次和父母亲睡,我也第一次感受到了父亲的脆弱。那一晚,我没有睡着,一直在心里祈祷父亲平安。
父亲最终度过了难关,我也顺利地考上了中国传媒大学的研究生。为了给父亲看病,花光了家里的积蓄。父亲问起我的学费,我戏称,我又借用了“国家的力量”。又一次,助学贷款帮助了我。我主动和父亲操办了升学宴,酒席上,父亲没有喝酒,但他不停地说了很多话。我重新开始了兼职,还当上了学校的兼职辅导员,我不仅可以自力更生,还能有余力照顾父母。我终于明白,我们父子之间较劲,其实是对爱和沟通笨拙的表达。
我很感激自己出生在这个伟大的时代,“国家的力量”惠及到每一个需要帮助的家庭。两次申请国家助学贷款,让我得以自立、自尊地完成学业,追求梦想,也让我从工厂里的打工仔,成长为一名研究生。这是一段自我塑造的历程,也是我和父亲相互较劲与理解的过程。回望来路,迷茫和执着都会过去,最重要的,是携一颗感恩的心,砥砺前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