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帕卓考来大学是2008年,学的是教育类数学专业,我是他的班主任。报到的时候,在“民族”一栏填的是“藏族”。我这才对他仔细打量了一下,蓝色运动衣,牛仔裤,运动鞋,与汉族学生别无二致。相貌确有些特别,黧黑的皮肤,浓密的眉毛,黑亮而稍有弯曲的头发,深邃的眼睛,洁白的牙齿……乍一看,通体散发着高原少年那种天然而拙朴的灵气。
他的汉语说得不错。与他交谈,除了稍带一些上扬的腔调,整体还算流畅。他告诉我,他们那个村子,虽说有不少藏族居民,但藏汉两家相濡以沫,互相习染已久,汉语已成为藏汉居民的主体语言。他今年参加高考,自觉考得不理想,勉强上了这么一所高职学校,所幸录取专业不错,教育类数学专业。我问他:“你喜欢当教师吗?” 帕卓的目光向上举了一举,语气深长地说:“这是我心中的梦!”
一般来说,来自民族地区的少数民族学生经济状况相对较差,所以我更关心他的家庭情况,想着能否给他多一些帮助。帕卓显然不愿多谈涉及家庭的话题,很敏感地岔开了,却是突兀地说了一句:“我和阿爸走了两天才坐火车,才到的学校。”“是买不上车票?还是根本不通火车?”再问,就不说了。
帕卓是一名上进心很强的学生。开学初军训,有一个项目是军体拳,初学的时候全班就他显得笨手笨脚。教官担心影响整体表演效果,让帕卓不要上这一项表演了。谁料帕卓像受了歧视一般,不但不答应,还来了性子,眸子里充满了狠劲:“你是说我不行?过几天我要你看看我行不行!”果然,在军训汇报表演时,帕卓的一招一式完全变了个样,沉稳,标准,有力。原来,就在那次以后,他和教官较上了劲,硬是缠着教官给他点拨要领,矫正动作,夜晚的操场留下了他俩来来往往的身影和喊喊杀杀的声音。从这件事上,全班同学都对这位藏族少年刮目相看了。
我们学校这几年教育类专业录取情况不好,报考的考生逐年下降,许多新生是通过调剂招来的。入学教育课上,许多学生流露出对前途的迷茫和失望,一片哀叹的声音。听学生发言,原来他们担忧的不单是将来能不能就业,更多的是压根儿不喜欢当老师,历数当老师的艰辛、清苦、孤寂,悲观情绪笼罩了整个课堂。
帕卓站了起来,他说:“同学们,大家愿意听一个故事吗?一个我的故事。” 帕卓吸引了大家的目光。
帕卓开始叙述他的故事:
“我的家在一个汉藏杂居的地方,高大的露骨山将它和外面的世界阻隔开来,偏僻,闭塞,贫穷。村子里有一所村学,只有两个老师。听村里人说,解放后几十年,这所村学办过十几回,散伙过十几回,就是因为没有人愿意在这里教书。我的小学六年,一半时间是在没有老师的状态中度过,自学或者玩耍。我是我们村里第一个藏族大学生,虽然我上的是一个高职学校,但我是唯一。当我离开村子的时候,乡亲们你五块他十块,给我凑齐了上路的新衣和路费,我和我的阿爸走了整整两天才坐上了火车。我们是顺着铁路走的,走过了四五个火车站,多走一站就少一站的车费——这可是乡亲们的汗水积攒起来的啊!”
讲到这里,帕卓停顿了一下,许多同学睁大了眼睛,用诧异的眼神看着他,期待他继续讲下去。帕卓接着说:
“我永远忘不了乡亲们送我上路的时候,他们嘴里反复叮咛的话‘娃娃,你走了就永远不要回来了!回来,就是个穷,苦!’他们越是这样说,我越是感到离不开这里,因为这里的土地需要我,这里的孩子需要我。我最后留给乡亲们的话是‘等我上大学回来,请你们把孩子交给我,我要让村里不光出一个帕卓,而是让所有的孩子都成为帕卓!’”
听着他的故事,几乎所有同学的眼里都闪着亮光,教室里一片岑寂,空气仿佛凝固。
这时帕卓提高了声音,掷地有声:“当一名乡村老师,是我心中的梦!”
顿时,教室里响起潮水般的掌声。
2
入学教育和新生军训后不久,就是国庆节。国庆长假,对于初次离家的新同学来说,是一个跟家人久别重逢的好机会。归心似箭,新同学急不可耐地踏上了回家的路途,帕卓也不例外。长假结束,同学们带回的是鼓囊囊的家乡特产,还有亲人们满满的期待和嘱托,也意味着新生的困惑期、浮躁期、振荡期结束,接下来就是平静中有紧张、漫长里有节奏的大学生活了。然而,假期结束后第一天,我收到了帕卓发来的一则信息:
老师,对不起,我不能来上学了。我十分眷恋在学校度过的一段快乐的时光,也十分愧疚在老师和同学们面前立下的关于梦想的誓言!想起那个誓言,我无地自容。祝老师工作顺利,祝同学们学习进步!
赶快拨手机过去,竟是一串盲音。
帕卓他怎么了?
在一个秋天大雾的早晨,我循着帕卓留下的地址,来到露骨山中。这里的地名叫奴扎里,村口有一盘水磨,流水冲激在巨大的水轮上,轮转磨动,昼夜不息。山道上不时走过牦牛牵引的木轱辘车,吱呀作响,彳亍独行。越是走近奴扎里,就越是感到一股古朴、原始的气息迎面而来。
帕卓的家在一面斜坡上,藏式房屋的平顶上晾晒着刚刚收获的青稞。这是一个贫寒到令人震惊的家庭,除了几件老旧的藏式家具,可以说是家徒四壁。一盆木炭火炉放在屋子正中,浓烟裹着似有若无的火焰,几颗土豆在炭火中发出“滋滋”的声音。
帕卓的阿爸告诉我,帕卓已经去了城里打工。问起帕卓辍学的原因,阿爸告诉我:“穷么!这学期的学费都是从乡亲们那里借来的,本打算把家里的两头牦牛卖了,也能卖个四五千块钱,就能把大家的债还上了。谁料秋上着上了口蹄疫,一头死了,一头被乡上来的防疫队活埋了,学费就没了着落。再说,三年呢,年年都要学费哩……”说着,阿爸眼圈红了。
“这孩子的命苦啊,”阿爸继续说,“我年轻的时候娶不上老婆,快四十的时候,才娶了一个。倒是个大姑娘,却是个残疾人,走路不利索,脑子也不灵便。怀上孩子的时候,检查出有先天性心脏病,我们这地方得这病的人很多。大夫说不能要孩子,生了孩子她的命就有危险。唉,娶老婆就为了要孩子么,豁出胆子养呗!孩子生下来了,大人的命也在,就是比以前加重了,过了一年多就死了。” 阿爸仰起头,泪水在皱纹间来来回回,扑簌簌从脸颊上流下来。
至此我才了解到帕卓有这样不幸的遭际,于是明白了他不愿触及家庭话题的原因。我对阿爸说:“在你们这样偏僻的地方,在你这样贫困的家庭,能出帕卓这样的大学生,真是太不容易啊!当下娃娃就这样辍学了,不是很可惜吗?”
阿爸叹口气,说:“唉,有什么办法!孩子真是个念书的好材料啊,脑瓜子聪明,能吃苦,有志气。可是钱是硬头货,没钱难倒英雄汉啊,何况我这样一个没本事的庄稼人!”
我说:“你听说过国家助学贷款吗?”
阿爸显然有些愕然,嘴里嗫嚅着:“助学贷款?什么助学贷款?没听说过。”
我在心里叹息:在这样的穷乡僻壤,许多信息都是进不来的。在别的地方家喻户晓的事情,在这样的大山里就是天方夜谭了!于是对他说:“帕卓上学的事,可以通过国家助学贷款解决啊!”
阿爸显然被这意外的好消息惊呆了,张开大嘴巴好久不能合拢:“有这样的好事?”但他又陷入了疑惑:“贷款,你说的是贷款吗?贷款不是要还的吗?”
我解释说:“这你放心,国家助学贷款是国家专门针对贫困学生的助学贷款,学生可以在上学期间连续借贷,还款年限可以延长到毕业以后六年呢!”
我又说:“也怪我们当老师的宣传不够,以为学生和家长都知道呢,不然就不会出现帕卓这样的事。”
阿爸听了,舒展开了紧锁的眉头:“想不到有这样的好事!我赶快叫孩子回来,跟你到学校上学去。”
3
帕卓复学了。同学们像欢迎亲人一样迎接他的到来,为他专门召开了欢迎会,鼓励他克服生活和学习上的困难,自立自强,顺利完成学业。
面对同学们的热情鼓励,帕卓黧黑的脸庞泛起一阵潮红,激动地说:“我感谢老师,感谢同学,更感谢我们的祖国!在离开咱们这个集体的日子里,我最大的苦恼不是为失去上大学的机会,而是为不能实现对乡亲们的承诺深感愧疚!今天,国家助学贷款政策圆了我的大学梦,也就重新点燃了我心中的教师梦!我要说,奴扎里,你等着,有一天我还会回来!”
帕卓迅速投入到紧张的学习中,他要通过自己的刻苦学习赶上落下的课程。有了疑难问题,主动向老师同学求教;起床的铃声未响,他已经出现在林荫道的路灯下;最后离开自习室的人群中,总有他的身影……毕竟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上课,虽然他下了许多功夫,但《高等数学》这门课总是有点不开窍,一学期下来还是挂了科。望着涂满红色标记的试卷,他产生过一时的怅惘,但又很快从失落中抬起头来,在心里叩问自己:我就这样灰心了?失意了?退缩了?不,我要用我的刻苦努力,回报田地中劳作的阿爸,对我寄予厚望的乡亲,还有扶持我成长的祖国;我要用我的拼搏奋斗,证明我的智慧,我的坚强,我的青春!
放假的时候,他背上了从图书馆借来的有关《高等数学》的全部书籍,携带着沉重的行囊向奴扎里出发。在露骨山辽阔的牧场,在奴扎里碧绿的青稞地,在场院陋室昏暗的灯光下,他不停推演着繁琐的算式,逐渐打开了学习《高等数学》的门径,不仅不感到艰深和枯燥,甚乃充满趣味和快乐。待到开学补考,竟然得了95分的高分。
帕卓的表现获得了老师和同学的认可和叹服。在运动会的赛场上,他是生龙活虎的健将;在艺术节的舞台上,他是舞姿矫健有力的高原雄鹰;在数学建模竞赛中,他一举取得全校最优的好成绩;在大学生暑期社会实践活动中,他带领团队的调研成果被当地政府采纳……大学三年,多次获得“优秀学生干部”“优秀团员”“三好学生”称号,获得国家励志奖学金一次,校级奖学金三次,学科单项奖学金六次。在即将毕业的一次演讲中,他满怀信心地说:“一个人生命中最大的幸运,莫过于在他年富力强的时候,发现了自己的使命。正如茨威格这句格言所说,我是幸运的,我的幸运在于很早发现了我的使命。三年,我的初心未改,我的梦想永在,我对家乡的承诺至今没有放弃!我的梦想激励着我不懈前行,实现梦想的时刻即将到来,我要向我的乡亲父老深情地说:阿爸阿妈,我来了!”
三年大学生活转眼过去,2011年遍地金黄的秋季,帕卓回到了他的露骨山,他的奴扎里。每天,当太阳从露骨山的山巅冉冉升起,奴扎里村学便响起嘹亮的歌声:“国旗国旗多美丽,五颗星星照大地。祖国前进我长大,我向国旗敬礼敬个礼!……”